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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六章 相守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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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寧親王的船隊走走停停,行的很慢,進入淮陽境內時,已經是進了酷熱的六月。

今年的夏汛跟常年比並沒什麽兩樣,可淮陽因為人禍,卻堤潰水崩,淹了無數良田,福寧親王船泊進淮陽境內,帶人細細訪查了幾天,越查越怒,只恨的錯牙大罵,一面寫折子進京,一面命人在淮陽城內尋了家客棧,和李恬下船搬進去,務必要理清了淮南府這幫蠹蟲再啟程。

沒幾天,接到京城飛馬遞過來的批覆,福寧親王點了兵將,殺氣騰騰直奔淮陽府各處抓人抄家,連抓帶抄了兩天,福寧親王這股子忿恨郁氣終於散了不少,準備隔天借客棧前院請淮陽府幸存的官員吃頓飯後,就開船啟程。

李恬這趟出來帶的人手足,收拾行李的事由已經做了管家娘子的瓔珞統總,她看了一會兒,就帶了兩個小丫頭出來,閑閑的坐到對著前院的樓上窗戶後看熱鬧。

院子裏已經三三兩兩站了不少人,兩三個緋色配魚袋的官員居中,外面或遠或近圍著的皆是綠衫官員,李恬眉梢輕挑,她家王爺這一通抓,這淮陽府的紫衫一個沒留,緋衣大概也就餘下院子裏這幾個了,上層空虛,說不定這些綠衫們就有了機會,一會兒不知道會看到什麽熱鬧事。

緋衣綠衫絡繹不絕,離宴席開始還有大半個時辰,樓下已經站了半院子人,看樣子沒到齊也差不多了,李恬居高臨下,一個個打量著三五成群的緋衣綠衫,心裏莫名的有些感慨,她到這個世間太久,那些過去越來越模糊了,已經模糊的要從她身上完全脫掉,不知不覺中,她在一點點蛻變,漸漸成為這個世間居上位者中的一個了。

李恬心裏一陣恐慌,她有多少年沒回味那些過往了?那過往難道不是她最寶貴的東西嗎?難道不是她以為至死都不會忘卻的東西嗎?李恬帶著幾分愴惶,忙忙的想再憶清楚過往舊事:當年陽光少年郎,那個讓她夢裏夢外思思念念了整個初中時代的少年郎,不對不對!李恬下意識的搖了下頭,那栩栩如生跳出來的,怎麽是那日如朝陽般的徐思海和那一束恣意綻放的花?還有那個滿城彩燈下溫潤喜悅的少年郎,那一日飛奔回首間那張無可揚剔的張揚笑臉?

李恬踉蹌兩步跌坐在椅子上,她以為比勒石更牢的記憶,怎麽竟如同畫沙,不知不覺中已經要被歲月抹除的一幹二凈……

“爺下去了。”旁邊小丫頭見李恬呆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小聲提醒了一句,李恬恍過神,忙站起來走到窗前。院子裏,緋衣官員在前,綠衫們羅列於後,參差不齊的沖福寧親王躬身見禮。福寧親王一身黑底緙絲常服,一條四爪金龍頭昂在胸前,龍身一路盤旋,在午正的陽光下,氣勢逼人。李恬下意識的瞇起眼睛,他原本就生的極好,這樣一身衣著,更襯的他氣勢如虹、俊美不似凡人,這俊美刺的李恬神情一陣恍惚,這個人,是她的丈夫?

院子裏,福寧親王嘴角往下,一張臉繃的寒氣四溢,薄底朝靴踩在地上,發出輕卻刺耳的沙沙聲,福寧親王穿過眾人,走到上首面南背北站定,目光如刀一個個掃過面前諸人才開口道:“本王只說兩件:一,這淮南府的蠹蟲民害,本王已奉上諭盡數鎖拿,押送進京,朝廷斷容不得此等小人猖狂;二,這淮南府就托付給諸位了。本王送幾句話給諸位,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掛在心頭可保平安!”說完,福寧親王從小廝手裏接過杯酒,高高舉起,緩緩轉了半圈,仰頭一飲而進:“諸位且慢用,本王就此別過!”

李恬忙示意小丫頭收拾了東西,快步下樓,往客棧後門會合福寧親王。

福寧親王比李恬晚了幾步,大步跨出角門,一眼看到一身藕色素紗衣,微笑看著他的李恬,心頭頓時一松,摘下頭上的襆頭扔給小廝,伸手拽過李恬手裏的帕子擦了汗,喜笑顏開:“總算能離了這鬼地方了!咱們趕緊走,上船吹河風涼快去!”眨眼間,冷峻鐵面的實權王爺就跳下神壇,和李恬心目中那個總是犯二的五爺合在了一起。李恬忍不住笑意漫延,福寧親王伸頭看著她好奇道:“怎麽這麽高興?你看到什麽好玩的事了?說給我聽聽!”“哪有什麽好玩的事,就是看到你高興。”李恬笑語盈盈,福寧親王一時有些楞神,這會兒的李恬,似乎和往常有些不一樣。

“這兒離碼頭不遠,一路過去田園風光極好,你要是不累,咱們走過去?”福寧親王建議道,李恬‘嗯’了一聲,和福寧親王並肩轉出窄巷,沿著條幽靜的青石路出了城,正值盛夏,城外樹濃花繁,知了叫的聲嘶力竭。

“這知了叫的真熱烈,有首詩說的好,居高聲自遠,非是籍秋風。”李恬揚頭看著鳴響聲聲的高樹道,福寧親王笑起來:“卿卿這是誇我嗎?”李恬失聲而笑:“你倒多情!你既然這麽想了,就算誇獎你吧。”福寧親王哈哈大笑,李恬仰頭站在樹下,指著頭頂樹幹上並排扣著的幾只蟬蛻道:“樹上的蟬說不定今天才頭一次看到這朗朗乾坤呢,你看,那蟬蛻看著還很新鮮。”福寧親王也仰頭看著那幾枚蟬蛻。兩人一邊走一邊左觀右顧,行的極慢,走到大半個時辰,風漸漸轉大,還帶著股河水的腥味,路兩邊的樹木良田中開始夾雜著大塊小塊的藕塘。

李恬走兩步站在一處藕塘前,指著離岸五六步遠的一株綠蓮驚訝道:“你看這株蓮花,看了它才知道什麽叫亭亭玉立。”

“這株蓮花象你。”福寧親王看看蓮花,又看看李恬,突然一把撩起長衫下擺邊往腰帶裏塞邊笑道:“你喜歡?我去給你摘!”

“嗯?你回來!”李恬楞了,叫聲未落,福寧親王已經跳進藕塘,連撲帶拍沖了幾步,一把揪下那株綠蓮,這藕塘雖淺,下面的淤泥卻深,福寧親王人往下滑,手舉綠蓮往上,好在旁邊的侍衛小廝們反應快,不等福寧親王滑跌進塘水裏,就跳下去兩個把他架舉上岸。

“蓮花好好兒的,沒臟!”福寧親王一身滴滴噠噠黑乎乎的淤泥直到腰上,舉在手裏的綠蓮倒真是幹凈潔白、片塵不染,李恬只覺得一陣令人戰栗的酸辣從心裏直沖鹵門,又從鹵門沖往四肢,只沖的淚水盈睫,一頭撲進福寧親王懷裏,福寧親王舉著綠蓮大叫:“這泥臭……”

“不能讓你一個人臭!”李恬眼角掛著顆淚珠,摟著福寧親王,笑顏如花。

人生得一有情人,足矣!

(全文完)

番外一

又是大比之年,今年大比,湖廣的成績前所未有的好,竟是個肥美異常的豐碩之年。

清風樓後湖邊早就多了七八座小院,當年五皇子獨霸後湖,他成家後幾乎沒再來過,掌櫃心疼那一片湖光之美日日空著不能賺錢,尋機會和福寧親王妃說了,得了首肯開了後湖禁制,沿著湖邊一溜建了七八座小院,如今這七八座小院是京城最得貴人士子們喜愛的清雅之地。

其中一間小院裏,臨湖的水閣裏圍圓桌坐了**個錦衣男子,這就是今年湖廣新取的進士,一桌人正專註的聽坐在最下首的一個面團團滿臉喜氣的中年男子說話。

“……咱們先說蔣相,蔣相狀元出身,三十來歲入值中書,到現在做了小十年的丞相,聖眷之隆,真真是前所未有!”

“蔣相是咱們讀書人的旗桿,”一個二十來歲、面容白凈的青年進士滿臉敬仰道:“別的不說,就那份風姿,嘖,真如神仙下凡一般!”

“要說風姿,”中年男子笑起來:“都說滿朝文武好眼福,王爺和蔣相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京城閑人小報還特意品評過,說是王爺風姿天成,勝在美而貴,蔣相天姿雖略差,可氣質略比王爺清華幾分,竟是不分伯仲!”滿桌的新科進士都笑起來。

“咱們接著說蔣相,蔣相修的是慎獨功夫,私德極好,半分毛病也挑不出!”

“聽說蔣府那一雙兒女是蔣相當年在北邊的私生……”

“噓!”中年男子急忙示意說話的進士噤聲:“這是亂傳的混話,往後可千萬別再提一個半個字,你聽我說就知道了,這一雙兒女,是蔣相自北邊返京那年在路上收養的一對雙生子,兒子蔣大郎自小和福寧親王府世子一處跟蔣相讀書,蔣相和王爺雖勢如水火,可蔣大郎和世子爺卻好的……聽說還結拜過,這個也就算了,也就是前幾天,官家做主,剛把那個女孩兒,就是蔣大娘子定給了福寧親王世子,過幾天就該下定禮了,你說說,這對雙生子是能隨便議論的?”席間一片驚訝聲,中年男子嘿笑道:“福寧親王和蔣相勢不兩立這事,官家頭痛得很,這不,硬生生把兩人捏成了兒女親家!”

“聽說福寧親王府那位王妃,極不簡單?”

“嗯!”中年男子臉上的敬佩無法描述:“這位王妃姓李,出身勇國公府,她父親也是蔣相這般神仙一樣的人物,勇國公府當年的慘事,諸位都聽說過沒有?”席間諸人有人點頭,不過大多數人都搖了搖頭,中年男子細細說了勇國公府當年的慘事:“唉!她外婆死後,大掌櫃落石下井,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擱了一般人,早就被人算計的連骨頭都沒有了,可……”中年男子說到一半打住,站起來各個窗戶門轉了一圈,回來打著哈哈道:“不說這個了,王妃是內宅女子,咱們這樣議論就太失禮了,再說,也犯了禮法。”

“說說無妨!”一桌人正聽的興起,見中年男子竟要收住話頭,急忙催道,中年男子笑著搖頭:“這就是我要跟諸位說的第二個忌諱。蔣府的哥兒姐兒不能亂說,福寧親王府的王妃,更不能亂說,這中間的緣故……我就揀能說的說說。頭一條,王妃的嫁妝,諸位只怕沒人沒聽說過吧?”滿桌的人笑著一起點頭:“這誰不知道!”

“就連這清風樓,都是王妃的產業。”中年男子指了指荷花新開、水波粼粼的湖面:“王妃嫁妝豐厚,又心善好施,如今遍布天下的義學,說是皇後娘娘,其實出銀子的是王妃,這京城就更不用說了,因為這個,在別處我不知道,在這京城,王妃極得百姓敬重,說王妃閑話,指不定就有人跟你嗆聲,這是一,二來,王妃和王爺伉儷情深,王爺這人又極其護短,所以,得罪了王妃,比得罪王爺更甚。其三,蔣相出自徐大學士門下,徐大學士一門三鼎甲,榜眼公娶的是蔣相嫡親胞妹,探花郎娶的是蔣相姑表妹妹,南寧郡王府小娘子,這南寧郡王府小娘子自幼和福寧王妃交好,比嫡親姐妹還親,蔣相胞妹和王妃也是極好的手帕交,如今統領北路軍的溫國公武爺夫人,和王妃也親如姐妹,王妃視清江侯府老夫人為母,清江侯府老夫人是徐大學士嫡親胞妹……”中年男子一通話,差點把滿桌子新科進士繞暈了:“照這麽說,這位王妃豈不是一腳踩了蔣相一派和王爺一派?”

“這個麽?”中年男子蹺起腿,神秘的笑而不答,座中有個胡子有些花白的新科進士插話問道:“前兒聽說浙南路馮遠靠一幅畫得了蔣相青眼,這畫到底畫的什麽?”

“這個麽……”中年男子為難的揪了揪耳垂,牙痛般咧嘴道:“諸位姑妄一聽,只當是酒後醉話,可千萬別當真!”

“你快說!快說!”諸人都眼睛放光急聲催促,中年男子上身往前探到桌子中間,壓低聲音道:“得蔣相青眼的,不是那畫,據說那畫極其一般,得蔣相青睞的,是畫上寫的一行字!”中年男子很會說話,關鍵時候停住,端杯子抿了幾口茶,見眾人都是一臉猴急,這才接著道:“是兩句舊詩:取次花叢懶回首,半緣修道半緣君!”中年男子念完,一桌子進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一臉愕然。

“這事,不可細究,不可細究!哈!啊?呵呵!”中年男子幹笑幾聲:“接著說要緊事,咱們官家是百年少有的有道明君,這後宮之清靜,也是百年少有,幾位皇子公主皆季後所出。這是一,福寧親王不說了,府內就王妃一人,”

“聽說他懼內?”最年青的那個進士一臉好奇的插了一句,中年男子嘿笑幾聲:“這個麽……王妃是先帝親自選的,這話慎言!”滿桌進士個個一臉明了彼此相望,中年男子笑著咳了一聲接著道:“諸位若要跟福寧親王親近,這後院就得當心些,若是想跟蔣相親近……”中年男子拖長聲音:“上個月新任工部員外郎何慶被發配到上京道挖銀礦的事,諸位聽說過沒有?這事知道的人都不願意多說,諸位不知道也是常情。這何慶是上一期進士,出身貧寒,是個孤兒,全靠妻子柳氏做繡活支撐生計,四十歲上才中了進士,熬了兩年,走了工部侍郎左權的門路,選了工部員外郎,因柳氏年過四十無比,這何慶就要休妻另娶,柳氏是個烈性的,接了休書就遞了狀子,也不知道走了什麽門路,竟訴到了蔣相那裏,據柳氏說,她當初懷過一胎,這頭胎因為連夜趕繡活好多掙些錢準備何慶考舉人的路費,勞累太過就小產了,小產後無錢無人失於調養,身子傷的重,以致至今不能生養,如今何慶休妻另娶,她只有死路一條。”

“這柳氏可憐,既是如此,早就該替何慶納妾生子,這一條怎麽沒想到呢?”有人插話到,中年男子笑著沒答話,只接著道:“這案子據說是蔣相親自判的,也象你說的,何慶為子嗣著想,情有可原,可一來柳氏是糟糠妻,二來,何慶能專心讀書多年,多虧柳氏奉養,此情不能不還,就將何慶發配到上京道銀礦下井挖礦十年,以償還柳氏之苦。”

“十年?”桌上一片驚呼:“這何慶哪還有命回來?”

中年男子‘嘩’的抖開折扇,愜意的搖著笑道:“何慶的家產和俸祿都判給了柳氏,諸位,好好想想吧。蔣相和王爺,若論和善可親,自然是蔣相,若論手段狠辣,也是蔣相,這中間的取舍,只看各位的緣份吧!今兒就聊到這兒,小可還要到浙江路貴人那兒說說閑話,先告辭,諸位若有什麽事,只管來尋小可,咱們一回生二回熟,諸位再尋小可,小可這談資就給諸位打個八折。一個時辰也就八兩銀子,劃算得很哪!好了,另此別過。”中年男子邊說邊站起來,拱手而出,滿座新貴人心不在焉的拱著手,各自打著主意。

清風樓外,一輛靛青素綢車正從喜慶的歡門前經過,車簾掛起一角,蔣鴻一身寺淩長衫,端坐車中,手裏握著卷書,微微仰頭看著清風樓,那年那場戲仿佛又在耳邊唱起,他笑戲中人時,不知道自己也是戲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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